今年春节期间，我回老家东岸村探望父母。当我刚踏进这个依山傍水、风光秀丽的小山村时，一个独特的景象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球：村里村外的大小院落、路边空地、机耕道旁，甚至刚收完庄稼的农田里，到处停放着型号不一、颜色各异、大小不同的小轿车。我曾听父亲说过，东岸算不上是个富村，只能说是温州的“第三世界”，远远比不上镇上那些拥有奥康、报喜鸟、红蜻蜓等全国驰名企业的村子。可是就在这个“第三世界”里，竟然就有这么多的私人小轿车，实在令我这个久居外地的人大感惊异！我见村头一位老大爷正在擦拭一辆“大奔”，便走到他身边好奇地问：“大爷，这小车是您的吗？”
“说是我的也行。”老大爷幽默地说，“是我儿子的，他在广州做生意，开车回来过年来了！”老人望了望停放在周边的几十辆小车，感慨地说：“还是党的开放政策好啊，使我们这‘地瓜村’变成了‘小车村’！”
“地瓜村”变成了“小车村”？带着满腹狐疑回到父母家，我迫不及待地要拉直脑子里的这个问号。我知道这需要请教那些年事高、阅历长的上辈人。
那天正好轮到我父母家摆“新年酒”。在我们老家楠溪江一带有一个习俗：过年时，叔伯姑婶、兄弟姐妹本家的两代亲人，每家每户都要轮流做东邀请本家的所有亲人到自己家吃“新年酒”，亲人们欢聚一堂，品味佳肴，把酒聊天，其乐融融！午宴时，我趁酒过三巡，大家话匣打开之时，便把我脑子里的问号提溜了出来。
首先开腔的是我那年近七旬的二伯父，他在公社化那年月当过生产队的记工员。他呷了口糯米酒，望着我说：“阿霞，你知道我们村是七山一水二分滩，人多地少，当年困难时期，全村老少，全靠吃地瓜活着。村里有句土话，叫：东岸有片滩，饿了全靠它。这片沙石滩，什么也种不成，只会长地瓜。你还别小看了这地瓜，我和你爸这代人都是吃地瓜长大的呢！这就是‘地瓜村’的来历！”
健谈的二伯父接着又说：“搞大集体那工夫，出工大呼隆，干活磨洋工。种田稀松，饭碗落空。像我们兄弟几个这样的壮劳力，那时一个人每天挣的工分还不值3毛钱，一年忙到头，七扣八扣之后，还要倒贴队里的，你说这叫什么事儿！”
“那时候，我们这个‘地瓜村’，就连地瓜都不够吃，那真叫穷啊！”我爸接过话茬说：“俗话说，活人还能叫尿逼死？咱村前面不是有条楠溪江吗，那是从山底通向温州城的好水道，所以脑筋活络一些的人呢，就偷偷地利用农闲时间划舢舨搞运输做一点小买卖，补贴家用。嘿，没想到咱村就捅了马蜂窝了！”
“怎么了？”我忙问。
“怎么了，你让大伯给你讲一讲。”
我大伯70多岁，身板硬朗，是从副县级的岗位上退休的老干部，年轻时当过东岸乡乡长。只听我大伯慢吞吞地说：“那时候，搞私人运输这叫‘资本主义尾巴’，必须坚决割掉！于是，船，被砸掉，‘地瓜村’连地瓜都吃不上了。”
在县政府当司机的小叔突然问道：“阿霞，我问你，你说你有几个姑姑？”
我心想，小叔该不是喝醉了吧，我说：“我不就一个姑姑吗，难道还有两三个？”
小叔指着姑姑说：“这位是你亲姑姑，还有个真姑姑，另外呢，还有个楠溪山底你爷爷奶奶认下来的姑姑！”
小叔的这番像绕口令一样的话，弄得我一头雾水，我疑惑地说：“天哪，我怎么会有三个姑姑呢？”
经过叔叔伯伯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，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。原来年逾五十的姑姑是个双胞胎。在那个连地瓜都难以口的岁月，一下子生了两个女孩，对于我爷爷奶奶来说真是不堪重负。我爷爷只好把出生才两周岁的另一婴儿，抱到温州城郊送给了一位素不相识的城里人，从此杳无音信。这就是小叔说的“真姑姑”；至于山里的那个姑姑，是小叔一次开车进山，在那个小山村小憩时，同村民们聊天时偶然提及自己还有一个亲妹妹，小时候送人了，至今不知死话，恰巧村上有个女子，也是从婴儿时抱养的。改革开放后，我老家生活好起来了，爷爷奶奶思女心切，听小叔说山里有这么一个女子，也不管她是真是假，就干脆把她认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。其实从出生时间、抱养地点及个头长相来看，用不着进行DNA检测，就可断定山里的那位“姑姑”根本就不是我这位姑姑的孪生姐妹。那山里的“姑姑”认过来后，还真孝顺，十几年前，我爷爷奶奶去世时，她还真像亲闺女一样前来“哭丧”呢。
岁月如烟，在楠溪大地上，在那困难时期，曾发生过多少这样生离死别、悲欢离合的辛酸故事啊！
话题又扯到“小车村”。改革开放后，“地瓜村”跟其他地方一样，实现了家庭联产承包，村民们除了种好自己的责任田外，不仅重操旧业，干起了划舢舨搞运输的营生，还纷纷走出山村，到全国各地搞推销、开店铺、做买卖。据统计，全村在外经商的有四五百人，这些当年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“泥腿子”，如今却活跃在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天津、沈阳、大连、烟台等全国各地的大小城市，每年全村要从外面挣回上亿元“大团结”，这是在改革开放前想都不敢想的。家乡人的钱包真格地鼓起来了，不仅在自家老屋翻盖了新房，还在温州、上海、杭州、烟台等地购置了商品房，并纷纷买了代步工具——小轿车。据二伯父粗算了一下，我们这个只有400多户人家的村子里，至少有100多辆小车，基本上平均每4户就有一辆小轿车。席上，全家人无不慨叹：“想不到我们这个‘地瓜村’，如今却真的变成了‘小车村’啦！”
来源：人民日报海外版 陈海霞 责任编辑：小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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